所以那枚刺青至今依舊印在我的左手手腕上面，它的意思是，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一個我平生為數(shù)不多的、認(rèn)真許下過的諾言。

        我再遇見朝祿是在獲得第三次月薪的晚上。下雨酒館里的酒保是我人生中第一份領(lǐng)月薪的工作，非常具有紀(jì)念意義，而我的紀(jì)念計劃則是在工作的第一百天為熱奈爾花光這份錢，找處游客稀少的海灘，偷塊沖浪板，作一場酣暢淋漓的炫技演出，然后一頭栽進(jìn)在海里面。

        這海通往太平洋，按照推測，說不定可以順著赤道暖流讓我魂歸故土。當(dāng)然，我知道，更可能的結(jié)果是塵歸塵、土歸土，世上所有的水——所有的碳和無機物都只有一個歸宿。

        后來朝祿告訴我，早在酒吧里免費醉酒時他就注意到了那個四處撒錢的傻逼，沒想到夜泳時又遇見我了。他心想這傻逼怎么還人菜癮大，專門挑黑天了沖浪，圖什么，找死嗎——果不其然，十幾分鐘后，他富有預(yù)見性地把我從海水里撈了出來。我認(rèn)為始終人與人的相處需要一些點到為止的智慧，它會讓兩個心懷鬼胎的人類披好名為“社會化”的皮囊，用世俗可以接受的方式互相理解。所以我沒有問朝祿為何在醉酒以后又去銀礁后海灘游泳，他也沒有在我日后炫耀高超的沖浪技術(shù)時質(zhì)問我為什么那天劃了幾下就掉到了海里面。

        所以——又一個所以，朝祿是這島上見證我沖浪技術(shù)的唯一一個觀眾。

        后海灘上黢黑一片，我再睜開眼時一身海腥，頭發(fā)里還夾雜著令人作嘔的沙石，而那個年輕人頂著一張?zhí)焓拱愕哪橈w快比劃著什么，著急似的，一遍又一遍——原來在外國的海里死去的人死后不會看到天使或者黑白無常，而是會看到美人魚啊，這是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我暈暈乎乎地看著他，想，不知道這美人魚聽不聽得懂我的語言——“我們要去哪里？這是我第一次死在你們地界，沒有經(jīng)驗?！?br>
        他在聽到我蹦出的一串鳥語的一瞬間，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沮喪、悲傷、慚愧和慍怒的神情。

        我?guī)退砹死硗瑯永仟N的頭發(fā)，遺憾地想，原來做美人魚也有煩心事么？

        不過，正所謂語言破碎處，萬物無可在，我猜因為我的外語太差了，實在不擅長描述前二十余年的際遇和深夜趕海的真實緣故，那一晚起，我的過去沉入海底，而嶄新的靈魂在朝祿無可奈何重復(fù)著的手語之中生長了出來——他朝我微笑，而我樂于認(rèn)為這是個幫助我重新做人的苗頭。

        后來熱奈爾告訴我，朝祿的失語不是天生的，他是個克萊爾島養(yǎng)大的孩子，客人們喜歡他的手，也喜歡他那些沒人愿意讀懂的手勢，所以他在還不通曉人事的時候就被大人們塑造成了心儀的樣子——何嘗不是一款高端定制？我常常笑熱奈爾就像只老母雞，飛是肯定飛不起來了，可她頻頻張開翅膀，四處庇護迷路的小孩。結(jié)果她拎著我的耳朵扭了一把，手勁大得嚇人，痛感幾小時才褪。然后她戲謔地告訴我，Chalu早就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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