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良一走就是兩小時，腦子里盤算的事太多，他得反復(fù)檢查自己手上有沒有疏漏，露了一處破綻，要填上的就是這條命，等他發(fā)覺自己被車喇叭吵到煩躁時，抬頭，原來已經(jīng)走到市中心了。這不是處給他轉(zhuǎn)悠的地方，東西太貴，營生太干凈，說話太文明。

        十九歲的仇良的心里裝著很多想象，他不敢想不勞而獲的事，只是在想如何融入這類綿羊一樣的人群中，取信于人，然后得到些什么。他已經(jīng)賣了這條命太多次，想換個安全些的營生。可其實他每次來這里都腦殼疼，看見穿洋裙的小姑娘就想象自己如果是她，該怎么說服父母給自己買這身華而不實的衣服，看見穿西裝的精英就想象自己如果是他們，該怎么用刀叉和品酒，談笑風(fēng)生。他那時還不知道小姑娘的洋裙是父母主動為她買的，穿西裝的精英忙得根本沒空用刀叉和品酒。再轉(zhuǎn)眼，仇良看見了王希岸——那時購物廣場還是百貨大樓，而百貨大樓一側(cè)的美術(shù)館外，海報上的年輕女人穿著一襲黑色長裙，金色的耳環(huán)跟裙邊紋繡的金色圖案交相輝映。她側(cè)著頭，看向架子上的畫布。

        仇良看不懂廣告的畫布上面畫的是什么，但能看懂旁邊那副名叫《失物招領(lǐng)》的畫。事實上那是唯一一幅他能看懂的畫。飯菜、玻璃碎片、舊家具散落一地，陽光透過窄窗灑落進來，形成斑駁的光影，一個小男孩蹲在地上，背對觀眾，手里抓著一只破碎的玻璃瓶。

        仇良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窮盡自己讀過所有的書，試圖理解為什么這畫叫失物招領(lǐng)，就是想不通。飯菜撒在地上的滋味他懂，玻璃碎片的滋味他也懂，可他不懂那小孩的手里為什么會抓著只玻璃瓶。他有些困惑，有些惱火，恨不得找到那個署名王希岸的女人問清楚，你是想說什么——可是下一刻，有個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渾身繃緊，快速轉(zhuǎn)身，手儼然已攥成了拳頭，卻見海報里的女人盈盈站在面前，笑嘻嘻道：“你喜歡這畫嗎？”

        怎么可能，他想，有誰喜歡被失物招領(lǐng)。

        可在這樣想的那一秒他忽然就想通了這畫為什么叫這個。一瞬間，他的胸前好像被什么比玻璃瓶片更鋒利的東西切了一道口，血滔滔地流，他不怕這個，他怕的是之后。你知道裂開的傷口最怕什么嗎？風(fēng)。傷口本來是不痛的，有風(fēng)吹過，人才知道破敗的地方是個缺口。缺口見風(fēng)，所以成了缺口。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個跟他活在截然不同另一個世界的女人會畫出他的傷口。

        那年王希岸二十四歲，風(fēng)華正茂，得天獨厚。

        王希岸第一次跟仇聿民約會——如果一次談話也稱得上是約會的話，是在美術(shù)館旁的一家咖啡廳。

        王希岸以前常做這種事，偷偷跑到畫展上，認識幾個一看就完全不懂美術(shù)的觀眾，和他們聊天，談?wù)劄槭裁磥磉@里、喜歡怎樣的畫、今天早飯吃了什么、平日做什么營生。她不感興趣專業(yè)人的點評，畢竟他們懂的她都懂，也不關(guān)心那些出于客氣的稱贊或者苦口婆心的批評。她畫畫是為了讓更多人看見，她好奇那些她不熟悉的人生。

        不過最近幾年王希岸不再這么做了，認識李先以后她停止了在陌生的疆域漫游，她以李先和自己為軸畫了一道線，外求不透，向內(nèi)是個宇宙?？上У弥钕纫Y(jié)婚后這個宇宙坍塌得一塌糊涂，她從廢墟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想看更遠處的事物。這感覺讓她惶恐，下意識想恢復(fù)如初，于是她開始頻繁約會，一周見三人，兩天一位，周末休息。她是那種需要愛澆灌的花，一天沒有了愛，一天就要枯萎?？墒堑玫较矚g對她而言再簡單不過，是很廉價的東西，她覺得不夠。一個人的喜歡不夠、一周的約會不夠、一個月的關(guān)系也不夠——她不知道還要再得到多少喜歡才夠她畫出一個新的宇宙。所以見到仇良的時候王希岸一點也不懂仇良，從頭到腳、從皮膚到心臟，什么都不懂。她也已經(jīng)并不好奇觀眾在想什么或者喜歡什么了，只想試試這份喜歡夠不夠而已。

        王希岸自踏進那家咖啡廳起就看出那個年輕男孩的局促，她說我們點一樣的吧，對方點頭，然后她笑對店員說，那我要兩杯冰的馥芮白。對方說做不了，她眨了眨眼睛，為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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